事了

断章之义

这题目实在也是瞎取的,文章结构也够混乱的,但我真的,把我能想到的最好的一切,都给了他们。感觉身体被掏空……

请大家原谅文中有注释这回事 = =b

同一时间线后续:

思旧

片段两则

谋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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萧平旌忽然惊醒,张目只见淡淡月华照亮高远梁椽,一时竟想不起身在何处。金陵王府,琅琊阁,甘州营,所有曾经熟悉的居所,已经淡忘的记忆,从幽暗中纷至沓来。他心下有些惶急,身体却还迟滞,过了一会,才猛地翻身坐起。就在这动作间,左臂传来温暖柔软的触感,回头看时,妻子微微蹙额,似要醒转。他回过神来,连忙替她把被子盖好,心下有些歉然。这几日一路奔波,她虽素来强健,也难免疲累。自己梦到往事,却差点扰了她的安眠。萧平旌拥被坐了片刻,看林奚呼吸渐复深长,自己却是再睡不着了,索性披衣起来,拿了佩剑,轻轻推门走出屋外。

他们这一站宿在僧寺,深山清寂,这个小院别无居人,只有数株合抱的苍松,在山风中飒飒有声。时维深秋,夜寒露重,月光照耀下,萧平旌看见自己呼出一团团水汽。他缓缓踱步,抬头望见月明星稀,仍是往事萦心,怅然不已。

他梦到了金陵。自己好像还是少年,父兄皆在,要考较他的功课。他站在书房那幅北境地图前,父王教诲谆谆,言辞切切,命他留心北事,为国分忧。他忽然就想起了宁关之战,想起了这些年游历北燕的见闻,于是滔滔不绝,为父兄细细道来。说到得意处,他望向大哥,盼能得一句夸奖,大哥却神情肃穆,始终不发一言。他又小心看向父王。不知何时起,父王也陷入沉默。他先是询问,继之以哀求,但空旷梦境中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回响,父兄只是沉默地望着他,面目也像隔着雾气,渐渐模糊。他悲从中来,一时明白这是梦境,一时又想要永驻此间,再不醒转。神思迷乱之际,忽然便醒了过来,依稀旧时梁栋,却是身在天涯之远。

萧平旌摇头苦笑了一阵。这几年他陪伴爱妻畅游四海,日子其实过得很逍遥,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昔日烽烟了。此夜忽然梦回金陵,大概几日前那场故友重逢,还是触动了心事罢。

当年他急流勇退,辞别帝京,便随林奚一路南下,在西南边陲盘桓数月,又深入南楚,一住就是两年。按照林奚的意思,趁着年轻能耐辛苦,到了异域殊方,就要不避寒暑,遍历四时,把能够见到的草植,寻访殆尽。此后他们北返,却是从整个大梁穿行而过,只新岁前后在琅琊山小住两月,又一路奔赴北燕。此地战乱未平,道路艰难,他们停停走走,不觉已忽忽三年矣。萧平旌陪着林奚行医采药,也顺便考察山河形胜,风土人情,略有所得,便笔之于书。几年下来,寸累铢积,竟也存稿盈箧。于是常与林奚笑言,自己可以写一部《风土广记》,附《百草新集》之骥尾,差可传之后世。林奚不接他这话,但每有闲暇,总是替他缮写手稿,添绘图样;他写到有趣处,也顺口念给她听,两人相对莞尔。此时他们差不多已访遍北燕全境,入秋时便决定南归,准备回琅琊山度岁,探望亲朋,顺便利用阁中藏书,各自将著述增补定稿。

于是又风尘仆仆,一路兼程。那一日到了冀州,想着要去鸽房传书,休息一阵,便入得城来。之前北上时也曾路过这里,战乱之后,城池残破,两人看了不胜伤感;这回重游,见此地虽还谈不上民丰物阜,却有些百废俱兴的意思了,都颇为惊喜。在街上牵着坐骑走了几步,忽然大队人马经过,两人便自然避让道旁。只见高车驷马,旗帜鲜明,想来非富即贵。旁边本地人兴奋低语,说这就是秦王殿下的车驾;又说秦王是已故惠王殿下从弟,一向亲厚,他起兵据有大燕南境之后,遣使与大梁通好,招抚群豪,惠王旧部亦尽归之,所以才能整顿河山,解民倒悬。萧平旌听到“惠王”二字,想起故人,不免凝神多听了一会。便在此时,刚刚过去的车队中,一人忽然策马回返,奔到他面前,喊了一声“平旌”。他吃了一惊,抬头看时,那人身穿玄色暗纹锦袍,腰悬利剑,虽是朝堂打扮,却颇有几分江湖豪气。再定睛细看,竟是当年磐城别后便音讯杳然的“苍栖剑”唐晟。

唐晟见了萧平旌喜不自胜,翻身下马,上前握住他双手,朗声说道,“佘山一别,暌违经年。之前听闻萧兄功成身退,隐迹江湖,以为从此便再难相见,不意竟能重逢!不知萧兄缘何到此?” 说着上下打量了他一番,微有惊讶之色。

萧平旌在北燕已久,入乡随俗,衣着打扮,已与当地人无异。听他此言,便指着身旁的林奚笑道:“夫人素有神农之志,我随她游天下、尝百草,在燕地不觉已有三年。然而留心草植,常在深山,竟不知今是何世了。”

唐晟这才看见林奚,慌忙向“嫂夫人”见礼赔罪。林奚知道他是萧平旌少时好友,也微笑着欠身还礼。唐晟道:“我如今和拓跋大哥都在秦王幕府。今日既然遇见,就请二位到驿馆歇息,我和拓跋大哥稍晚必来拜访,一叙别情。万望勿辞!”萧平旌见他言辞恳切,与林奚对视一眼,便答允下来。唐晟大喜过望,摘下自己腰牌递给他,又使劲握了握他的手,才转身上马离去。旁边路人见状,不禁肃然起敬:“这位公子,竟然认得秦王殿下倚为股肱的唐长史?” 话音未落,两人却已牵手走到数步开外了。

萧平旌和林奚依约在驿馆住下,入夜以后,唐晟和拓跋宇果然联袂而至。萧平旌亲手烹茶相待,灯下对坐,俱是感慨万千。当年大渝相遇,萧平旌是怀化将军,身负家国之重,唐晟却还是纯粹的江湖侠客;如今一别数年,萧平旌成了闲散布衣,唐晟却身登庙堂,隐隐是“帝师”了。当年相约仗剑同游,竟是阴错阳差,总难如愿。而拓跋宇与萧平旌上次见面,还是在巨变未起的金陵。自那以后,一个主丧国灭,一个兄逝父亡,更兼多少纠葛,彼此都有些愧疚。一时竟谁也说不出话来。

少顷,还是萧平旌开口笑道:“‘自君别我后,人事不可量【1】’,这句诗用在我和二位之间,竟还满贴切的。”

林奚听他胡说,不禁斜睨一眼。他赶紧握住妻子的手陪罪:“我这是断章取义,夫人不要见怪。”林奚低下头去,没有挣脱,反倒翻转手腕,手指滑入他指缝间,轻轻握住。

唐晟看他们这般动作,也跟着笑道:“贤伉俪琴瑟和鸣,真教人羡慕。早就听闻济风堂林堂主的大名,贵堂妙术,嘉惠敝国,我也是久慕高风了。此番游历燕地,可有收获?”

林奚欠身回了一句“不敢”,便不再言语,倒是萧平旌侧头笑望着她,滔滔不绝起来:“这几年我陪着她,也算把大燕山川走遍了。她的性子也是拗得很,滴水成冰的时节,还偏要往极北深山里去。说是人迹罕至之处,万物闭藏之时,草植必有妙用,不可错过。这几年,苦头是吃了一些,但收获也当真不小,可以满载而归了。”

拓跋宇听了这话,脸色却微有些僵,冲口而出道:“我大燕的形势底细,看来长林王也是摸遍了。” 说完以后,见唐晟对他急使眼色,也自知失言,连忙住了口。

萧平旌话音一顿,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减。缓缓转过身来面对二人,从容言道:“如今燕梁边境安宁,世上也没有长林王了。我只专心陪伴夫人,要去哪里,全不是我做主。说起来,我们意在寻访草植,城郭关隘,都只是休息时偶一停留,还是在深山旷野的时候多些。” 说到此处,忽然面色一整,微微叹了口气说:“这几年游历燕蓟,也踏足辽东,去年更是北渡饶乐水,缘兴安岭北行,复又向东流连松漠。一路山河壮阔,开人怀抱,却可惜兵祸连结,民生多艰。田野稼穑尽废,山林商旅断绝,我们走走停停,也是触目伤怀。她每到一地,行医配药,竟常常无从措手,花了不少心思,想出就地取材的法子,必要教会了当地的大夫,才肯离开。我却别无长技,当年在军中,学得些挖野菜、拾柴火、搭帐篷之类凑合度日的本事,倒是派了用场了。”说着,竟有些不好意思,又笑着望向妻子。

拓跋宇听了他这话,脸上一红,低头行礼道:“我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,望二公子见谅。”

唐晟在一旁叹道:“我与萧兄早年相识,后来常听拓跋大哥说起长林世子的事,早知君家棠棣,俱是风骨超然。今日重逢,于贤伉俪仁人之心,又得亲炙。二位真是令人肃然起敬。”

萧平旌正摆手口称“不敢”,听他说起大哥,也感慨顿生:“当年惠王殿下与先兄,倾盖如故,交浅言深。殿下邀先兄畅游贵国山水,谁知顷刻即成永诀。我这番游历,可算是替先兄还愿,而二位辅佐明主,也足见惠王遗泽,后继有人。逝者已矣,风骨长存,故人泉下有知,亦当无憾。”言讫,敬茶如酒,唐晟与拓跋宇也举杯还礼,三人相与大笑。林奚在一旁还是默默不语,却神色温和,又替他们斟满了茶杯。

他们又各自说了一阵别后近况,话题还是不知不觉绕回燕梁两国的政局上来。萧平旌心中有些不安,几次觑着林奚的神色,她却只是从容饮茶,偶尔搭一两句话。他心里明白,唐晟与拓跋宇当他是故交知己,信赖他的为人,但他们也永远不能忘记,他是大梁的长林王,倘若造化拨弄,彼此轻易就能成了敌人。说到底,他又何尝不是如此?北燕内乱,民不聊生,他深为叹惋,也竭尽所能,帮着林奚济世救人。但内心深处,也总忍不住想到,燕梁交好,也正因为两国各有难处,才能相安无事。等到有一方腾出手来,多少百姓性命,就又悬于上位者的一念之间了。若兵衅起自大梁,他自当竭力周旋,若兵衅起自大燕,可能预为之防范,消弭于无形?

思量之间,他望了望唐晟,只见这位故友眉宇间比往日更多沉稳,却也似总有些郁郁之色。想来从逍遥江湖到折冲樽俎,脱胎换骨,也是辛酸暗吞。这番感受,恐怕也没有人比他更懂了。一念及此,心有所感,不禁长跪正色,向着唐晟道:“人生无根蒂,飘如陌上尘,落地为兄弟,何必骨肉亲【2】。今日欢会,又不知再见何时。平旌有几句话,想对唐兄冒昧一言。”

唐晟一愣,见他忽然如此郑重,也正襟危坐道:“萧兄请讲,唐晟自当奉教。”

萧平旌道:“我长林虽是将门,但父兄一向教导我,兵者不祥,止戈为武,我须臾不敢或忘。当年惠王殿下与先兄,语及穷兵黩武,不如正本清源,我也时时想起他们这番话。这几年陪伴夫人游历,也算广识风土人情,明白天下之大,好尚不同,习俗各异,不可强求混一。虽然,愚意以为万变之中,其实仍有不变的根柢。推己及人,反求诸己,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,这一条,差可称得上放之四海,其理攸同。即如你我,虽各有所宗,但推诚相待,总能两不相负。人既如此,国亦宜然。倘能各殖货产,各安风俗,有无相通,道义相砥,这世间本该没有兵戈之灾的。”【3】

他笑了一笑,又继续说道:“希望唐兄不以我所言为迂阔可笑。我也知道红尘自有波澜,风起风息,无时或止。但归根结底,权位之争,所谓‘王事’者,大多还是启衅于上位者一念之间。帝王功业,何有于民?生逢其事,却不免为之裹挟。英雄豪杰自负才略,自矜奇气,为了一将功成,遂令万骨俱枯。是故庙堂之上,倘能反躬自问,慎终追远,只此一念之仁,或能使千万生灵,免于涂炭。以唐兄才具器识,将来必能得君行志。到时若能稍稍记得我今日这些话,于愿足矣。”

唐晟听了他这一番话,不禁慨然变色,良久乃缓缓答道:“萧兄至德之言,金声玉振,唐晟当永志不忘,终身行之。他日若得行吾志,定当时时言于君上;即使退处林泉,亦将切切传之子孙。”乃长跪振衣,按着大梁礼节,一揖到地。“有萧兄这般人物,不仅是大梁之幸,亦是天下之幸。我辈得与君并世,幸何如之!”

萧平旌连忙隔案扶起他,自己左手握右腕,右手抚膺,行了一个北燕的大礼。礼毕,熟视唐晟良久,摇头叹道:“唐兄谬赞,折煞小子。当年我有父兄庇护时,从来只想着自己快活。只不过后来经了些波折,多少心有所感。何况我生于将门,纵死国事,亦是理所应当,如今得以远遁江湖,获福亦厚矣。而唐兄本是世外高人,因不忍苍生,乃奋力以国事自任。如此仁人之心,我实瞻望莫及!”少顷,又恳切地加上一句:“朝堂阴诡,防不胜防,我相信唐兄聪明,但万望小心!”

两人言毕对望,俱是心绪难平。良久,只听得旁边拓跋宇咳了一声,“夫人在此,你们这算怎么回事!”萧平旌和唐晟听了这话,都大笑起来,林奚也不禁莞尔。拓跋宇向萧平旌道:“你们两个互相夸来夸去的,我是不大懂。但听说琅琊阁主偏心,二公子武功卓绝,却从不上榜,正所谓高深莫测。今日既然遇见,我这把瀚海剑,怕是按捺不住好奇了!”说着握住腰间佩剑,跃跃欲试。

唐晟在一旁幽幽地说:“拓跋大哥打不过我,就想来平旌这里讨便宜吗?”

萧平旌看了拓跋宇一眼,见他此刻魔怔般的神色,与当年荀大哥在琅琊山上如出一辙,不觉哑然失笑。但经他这一说,也确有些技痒了。于是转头对林奚讨好似地说:“难得故人重逢,夫人可许我向拓跋大哥讨教一番?”

林奚嗔道:“拓跋公子是向你挑战,何必问我?说得好像我事事都管束你,让人笑话!”

萧平旌眉开眼笑,一边起身一边说:“不是夫人管束我,是我事事都要禀明夫人,方能心安。谁敢笑我,也要先有本事娶到这样好的夫人,再来说话!”

那一夜他们纵酒论剑,直到天明。三天后萧平旌和林奚再度告辞上路,依旧是晓行夜宿,风尘仆仆。冀州城中这场故友重逢,虽是尽欢而散,却难免挑动萧平旌的心事。他从庙堂走向江湖,是听从本心,也是顺应时势,但回首前尘,固是内省无疚,逆料将来,却难免惴惴不安。看到唐晟走上与他相反的道路,他感慨系之,对好友既钦佩又担忧,也不免有些隐约的惭愧。他不知道自己若处在唐晟的地位,会不会做出一样的选择,但他确定无疑地知道,日后若又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,自己仍是不能袖手旁观。朝堂之事,非他所长,领兵御敌,却也万死不辞。这几年他逍遥自在,几乎把这些都忘了,一席谈话,却又令他尽数记起。这些心事,他不曾向林奚吐露半句,但她这几日对他愈加温存,每每主动和他说些高兴话题,想必也是猜到了。旅途劳顿,他不想给爱妻增添烦恼,但或许近乡情怯,忧思倍增,这一夜,他竟又梦到金陵,梦到父兄的期望殷殷了。

此时四下无人,他中心如醉,不禁拔剑出鞘,载舞载吟:“采薇采薇,薇亦作止,曰归曰归,岁亦莫止。”松树上宿鸟惊起,扑簌簌飞向山谷,剑尖挑起柔软干枯的松针,纷纷散落如雨。他不禁想起广泽轩中的那棵大树,想起他在那里度过的最后一个秋天,心中五味杂陈,音调更转悲凉:“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,今我来思,雨雪霏霏。行道迟迟,载渴载饥,我心伤悲,莫知我哀。”【4】

他又舞了一阵,剑啸风吟,入耳凄清。忽然却听得带着笑意的女声远远传来:“倘若唐少侠听到你在此吟《采薇》,大概要揪住你的衣领要你说清楚,什么叫做‘靡室靡家,猃狁之故’!”

他转身一看,林奚披着披风倚在门边,月光如水,照得她眉目如画。他急忙收了剑,几步奔到她面前,仔细替她拢了拢披风的领口,带着歉意柔声道:“对不起,吵醒你了吧?夜里有风,别受凉了。”说着,又握了握她的手,觉出她指尖温热,方才放心。

林奚瞪他一眼,“你也知道夜里风凉,还穿件单衣就出来舞剑。”说着,抖开搭在手臂上的外袍,替他穿上。系好搭扣之后,她拍了拍他的胸口,嗔道:“多大的人了,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!”

他心中一暖,伸手把她揽进怀里,脸颊贴着她额角,久久不肯放开。她也安静地靠在他肩头,温热的气息拂进他的颈窝。这几年他们游历绝域,风霜之苦其实难免。但每到艰辛时,他想到她以前总是独自经历这些,现在自己能够陪伴,就要竭尽所能对她好一点;而她也总想着他毕竟生长富贵,未曾这样终年漂泊,也是对他百般体贴。是以越是山穷水尽处,越是情深意长时,两人心意相通,不假言语,几年相处下来,甜蜜犹胜往昔。林奚虽是清冷个性,但两人独处,倒也从不掩饰对他的关切情意。回想当年分分合合,不惟恍如隔世,简直不能相信自己能熬过那些孤独岁月。

过了一会,林奚轻轻推开萧平旌,带着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笑意问道:“舞了剑,心里可舒坦些了?”

和她说了这几句话,他心中烦闷略减,却又有些茫然。他向来是什么都不瞒她的,但此番心事,想来她早已猜到,他自己却不知从何说起。担忧是令她徒增烦恼,惭愧更好像是无端怪罪。踌躇良久,只低声说了一句:“我梦到父王和大哥了”,又归于沉默。

林奚的神情染上一层浅淡忧虑,却仍是波澜不惊,“不妨,什么时候你想说了,再说给我听。”

这句话勾起深远回忆,更令他隐隐觉得造化弄人,自以为能逃出牢笼,恐怕不过是兜个圈子,终于还是要束手就擒。此念一生,竟是不大受得住林奚淡然理解的凝视,于是再次拔剑,顺手把剑鞘递给妻子,自己又跃到庭中,在月下舞起剑来。

大约心情又是一变,此时萧平旌无意中使出的,俱是端凝苍劲的招式,且每一招都用尽全力,不留余地,竟像是在凭空和一股力量搏斗一般。剑声亦改而沉雄低回,隐隐有沙场金戈之气。剑招间隙,他又缓缓吟道:“匪鹑匪鸢,翰飞戾天。匪鳣匪鲔,潜逃于渊。山有蕨薇,隰有杞桋。君子作歌,维以告哀。”【5】他心中所想,未必与这诗全然贴合,然而大体不差;既无能发为言语,也只有借先人杯酒,浇此刻胸中块垒。

忽然月白衣角一闪,一道细长黑影倏然扑面,他以剑尖荡开,跃开数步,只见林奚不知何时解了披风,持鞘如剑,竟是要和他拆招的架势。皓腕一抖,剑鞘上的错金花纹,在月下沉沉闪光。

他知道林奚身怀武艺,但除了大同府那几枚袖刀,并没有什么机会见识她的身手,更不曾见过她使剑。好奇心起,剑势立时不复沉重,乃引而不发,静立以待。

林奚踏上一步,连出数招,却也并不和他近身缠斗,倒像是要引他共舞一般。她这套剑法本是轻灵一路,却是使得沉稳潇洒,在月下真可谓风姿绰然。他轻轻喝了一声彩,剑尖递出,与她手中剑鞘末端缠绕相击,不觉也跟着她的剑招,使出轻松从容的身法来。

林奚微微一笑,剑招连绵送出,同时也吟咏起来:“陟彼南山,言采其薇。不见君子,我心伤悲。”【6】这本是思妇之诗,但从她口中吟出,却是哀而不伤,深情而不怨。萧平旌听了,不禁微微发愣,只一迟疑,剑鞘又挟风扑来眼前。他心知夫人是要开解他,也笑着打起精神,见招拆招。

四句吟罢,她剑招忽然一变而迅捷有力,语调亦随之坚定,甚至隐隐有激扬豪气:“萧萧马鸣,悠悠斾旌。言念君子,公侯干城。”【7】这四句出处不同,竟是凭己意随手拈来,连缀而成,其中嵌入了他的姓名,不仅有思恋,更有激赏。萧平旌望见妻子神色肃穆,身姿带着凌厉英气,玩味这诗句中的情意,大为感动,竟是禁不住脸红,接招时也笨拙起来。

林奚仿佛没有看见他的窘态,仍是不断出招,只是招式愈使愈老,声音又一转而略带沉郁:“风雨如晦,鸡鸣不已。既见君子,云胡不喜。”【8】此刻她手中剑法,口中诗句,无一不与他之前心意相合,然而苍凉之中,又有一层两心相照,无所畏惧的安定。像之前无数时刻那样,萧平旌感到一种被理解、被包容的强烈幸福,山风剑影中,双眼竟已湿润。

若论武功,他是远远高于妻子,更何况此刻他利刃在掌,她所持的不过一枚剑鞘而已。但一招一式,一吟一咏之间,他竟是柔肠百转,甘拜下风。此时她的招式又放缓下来,身姿从容舒朗,开阖自如,随之缓缓吟出新章:“鱼在于渚,或潜在渊。振振君子,永矢弗谖。”这四句又是出自她的剪裁,前两句竟是在回答他之前所吟的“匪鳣匪鲔,潜逃于渊”。而吟到后半时,音调悠长醇厚,尽是关切劝慰之意。他只觉心跳如雷,气血翻涌,握剑的手不觉颤抖。而林奚也恰在此时拈了一个收剑式,向后跃到一丈开外,笑着向他行了一礼。

“二公子,承让了。”因为比剑的缘故,她呼吸略微急促,面颊也泛上红晕。言笑之间,竟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妩媚,萧平旌不禁看得呆了。

她见他这副样子,笑容更深,走近前来把剑鞘交还到他手里。他缓缓收剑入鞘,顺势握住了她的双手,胸中有千言万语,却也知道,其实一个字都不必说了。她已经解答了他的疑惑,抚慰了他的伤怀,更是再次述说了她曾经的承诺。她并不畏惧命运的波折,他又有什么要害怕的?红尘自有波澜,任他风起风息,只求坦荡无愧可矣。

他凝视她良久,张了几次口,最后结结巴巴地说出一句:“夫人的《诗经》,读得比我精熟多了……”

林奚举袖拂拭他鬓边汗水,淡然应道:“人云学《诗》可以多识草木鸟兽之名,这书,我原该比你读得熟的。” 

四目相交,两人同时冁然。

空山中忽然传来隐约鸡鸣。林奚转头看了看东方,向着萧平旌笑道:“闹了半夜,不知不觉已经天亮了啊……”

萧平旌伸手揽住她腰肢,一边带着她向房内走,一边凑在她耳边说:“‘女曰鸡鸣,士曰昧旦’【10】,夫人,再陪我睡一会吧。”


-FIN-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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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1】大家应该都知道的,这是《孔雀东南飞》里的句子,平旌拿来对两个哥们说,奚EO当然要瞪他了。


【2】这几句是陶渊明的《杂诗》之一,其实也是“断章取义”,中间还夹着两句“分散逐风转,此已非常身”,其实也挺贴切的。


【3】平旌在此拈出的,是所谓伦理“金规则”,在全世界各大文化系统中,都有体现,大概可以算是一个道德律令上的“最大公约数”了。此处的平旌,是一个怀有世界主义观念的人类学家,哈哈。


【4】这是《诗经·小雅》里的《采薇》,原是戍卒思乡之诗,平旌所吟,是首尾两章,且跳过了有关“猃狁”的几句。“猃狁”是周人诗中常提到的北方敌对民族,所以奚EO会那样打趣平旌。


【5】这是《诗经·小雅》里的《四月》,原是放逐愁苦之诗,平旌所吟,是最后一章,大意是说己身受拘束,不能像飞鸟游鱼,畅游天地。而“君子作歌,维以告哀”,此时吟出来,大概也有点撒娇的意思吧。


【6】这是《诗经·召南》里《草虫》篇的第三章。


【7】前两句出自《小雅》的《车攻》,第三句出自《秦风》的《小戎》,第四句出自《周南》的《兔罝》。《小戎》是妻子思念出征在外的丈夫,《兔罝》是赞美勇士,这是奚EO在狠狠地夸平旌了。


【8】这是《郑风》中《风雨》篇的第三章。历来既解作情人相见之诗,也解为时事晦暗之际,自有英雄豪杰涌现。奚EO用这一章,也当是两层意思都有。


【9】前两句出自《小雅》的《鹤鸣》,第三句出自《召南》的《殷其雷》,第四句出自《卫风》的《考槃》。《鹤鸣》是赞美隐士的诗,这里的两句,是以鱼在浅水或是深渊,比喻贤人可以出仕也可以隐居。《殷其雷》也是思妇之诗,《考槃》则又是赞美隐士的诗。


【10】这两句出自《郑风》的《女曰鸡鸣》。著名的“琴瑟在御,莫不静好”也出自这一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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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于“苍栖剑”的一个额外脑洞:

小说里平旌和唐晟磐城之会,寥寥数语,我却立刻脑补出一部琅琊榜3的梗概来。平旌总让我想起谢安,唐晟则让我想起王猛,我在他身上,看到了一个志士仁人得君行志,令北燕由乱而治的故事。于是有了这里平旌和唐晟的一番对话。在我想象中,唐晟与他的主君风云际会,但到了新君继任之时,朝堂阴诡,大概终于还是不会放过他。或许他还会收到平旌千里传书,嘱他小心,但就算是琅琊榜首的苍栖剑,毕竟也难敌暗箭。或许他会像王猛一样,留下“大梁君臣齐心,切勿攻打”的遗言,而这遗言大概也不会被听从了。“投鞭断流”、“草木皆兵”的故事会在琅琊榜的世界上演吗?是谁家叔侄,最后以弱胜强?反正在我脑海里,北燕大军南下之日,隔江望去,看到的,会是暌违多年的“长林王”的旗帜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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