事了

【庄陆】归于星尘

Stardust to Stardust

OOC警告!虐心情节警告!



仁合医院的走廊早已和童年记忆里的不一样了,但庄重徽的眼睛仿佛能穿透层层粉刷、改造和重建, 看到这里几十年前的样子。有些不起眼的地方,往昔的痕迹仍在。消防栓玻璃上的红漆字迹,好像从未变过。他对医院里的陈设、气味和氛围,总是抱有亲切感。但这一次,仁合的走廊,如其应然,在他这个病人家属心中引起难以平息的焦灼和恐惧。

很邪乎,庄家的男人好像命里注定在53岁有一道坎。四十年前,他父亲就是在这个年纪右手受伤,职业生涯差点终结。而他的53岁,看来是要经历一场从父母俱全到双亲皆丧的剧变。知天命之年以后的第一个质数年岁,大概真不吉利。他考虑是不是要提醒自己儿子,到时候也得小心点。

这黑色幽默的想法冒出来的时候,他不知自己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,也不知在这样的处境中,自己到底该有什么样的表情。他没有做好准备,远远没有。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,太快了。

两个月前,母亲腰痛得越来越厉害,于是去做了检查。原本以为是腰椎问题,照过片子之后,却发现是癌症的骨转移。原发肿瘤在肺部,已经有了浸润性扩散。肿瘤科和胸外科会诊,母亲的得意门生、仁合现任院长顾凯风教授亲自来了。会诊很快有了结论,无法手术,只能进行放化疗控制病情发展,预后很不乐观。他的父母非常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。母亲甚至提出转到其他医院,不占用仁合紧张的床位,当然,从院长以下,谁都不肯答应。父亲安排好了一切,最后才联络他,叫他回来。“你妈妈可能没有多少时间了。”父亲隔着大洋,用一贯温和镇定的声音对他说道。

他主持设计的民用深空推进器刚刚成功进行了试发射,收尾工作还不算太忙。妻子的新书却写到关键阶段,正是昏天黑地、六亲不认的时候,他不想打扰,只说母亲病了,就只身赶回嘉林。医院里熟悉的面孔又少了些,父母早年的学生们,很多现在也退休了。童年玩伴中有不少继续在这里工作的,如今交情当然早淡了,但那份亲切还在。大家都对他露出沉痛和安慰的神色,惟有父母亲谈笑如常。他听到母亲对父亲说:“想不到是肺癌啊,当了一辈子胸外大夫,最后成了胸外的病人,也很好。肺部手术还是你的专长。这病要是早生二十年,还要你来给我动一刀呢。”父亲听了,陪着她笑,说高看他了,就算二十年前,他也没这个胆子下手。近在眼前的病痛、死亡和分离,在他们眼中好像是下雨了就要打伞一样自然的事。他们也不忌讳在他面前说到这些,尤其是母亲,那口气好像是要出门旅行一样。他心里还是无法接受,但在母亲身边的每一分钟,气氛从来没有哀戚过。

癌症的威力渐渐显现出来,母亲急剧消瘦,骨转移的疼痛让她整夜无法入睡。她说什么也不让他和父亲陪夜,他们不放心,也只能呆在值班室。父亲年纪大了,睡几个小时也就醒了,有时候还会和夜班的年轻医生聊天。到了早上,他倒要回家去梳洗一番,神清气爽地出现在母亲面前。父亲花很多时间在烧饭煲汤上,动作缓慢但是准确,不许他插手。其实母亲已经吃不下什么了,剩下来的就归他解决,父亲坐在对面,笑眯眯地看他吃。好像回到了小时候,父亲离家几个月后回来,第一件事就是做他喜欢吃的菜,看着他狼吞虎咽,脸上挂着一样的笑容。

母亲的状况越来越差,但只要有力气,还是和他们父子说说笑笑。他有点惴惴不安,不知母亲还要受怎样的痛苦,不知自己到时候能否承受她离去的打击。父亲对他说:“当了这么多年医生,我和你妈妈都见得多了。死的确是不容易的,可能很丑陋。但你妈妈是个有主意的人,到了那时候,她知道该怎么做,我也知道该怎么做。”沉默片刻之后,又补上一句:“这样很好。”他感到父亲的语气里似乎有一丝释然。那时他想,父亲其实是不放心母亲的,可能也只有他,才能给母亲最好的送别。在这种时刻,年迈的父亲依然比他坚强可靠,有父亲在,他感到心里安定不少。

直到那时,他都完全没料到命运给他出了一道多难的考题。一切好像是瞬间发生的。那天早上,他正在回一封重要的工作邮件,忽然听到厨房传来巨响。他冲过去,看到父亲倒在地上,已经不省人事。他迅速叫了救护车,但凭着他耳濡目染来的一点医学常识,也知道父亲这回恐怕凶多吉少了。父亲有心脏病,虽然一直控制得很好,但他毕竟93岁高龄了。不知是不是巧合,祖父和父亲没有血缘关系,但祖父当年也是这样离开人世的,非常快,一点都不拖泥带水。

抢救没有进行多久。短短几个小时之前还在给母亲准备饭菜的父亲,先她一步离开了这个世界。一向被人看成是天才,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的庄重徽博士,此刻六神无主,惊慌失措。亲朋故旧陆续赶来,所有人都问他,准备怎么办?要告诉陆教授吗?他无法回答,只觉得胸口如有铁锤重击,双眼却十分干涩。悲痛到了极点,是连泪也流不出来的。

他最终还是对母亲撒了谎。与其说是怕母亲不能接受,不如说是怕他自己不能接受。他说,父亲早上起来摔了一跤,股骨头骨折,状况不大好,恐怕不能来看她了。母亲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片刻,双眼泛起泪光,又笑着闭上眼摇了摇头。那之后几天,母亲向他追问父亲的近况,他勉强编着谎话,左支右绌。几天过去之后,母亲突然不问了,有时候倒是他会主动说起父亲如何如何,编造一些病情恶化的说辞,想让母亲有个心理准备。但母亲似乎没有仔细听,只是淡淡地说,你好好照顾他,也好好照顾自己。他感觉母亲可能已经猜到了真相,但又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破绽。或许隐瞒在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。哪怕父亲只剩一线清明,就算已经不能动了,也会躺在轮床上来见母亲的吧。有时他几乎就要把一切告诉母亲,是他自己的软弱阻止了他。

转过一个弯,母亲的病房就在眼前。他深吸一口气,走进自动打开的房门。看护不在,母亲一个人靠在床上,端详着手里的相框。

那是他们的全家福,母亲前一阵子托他打印了一张,放在那个已经有些年头了的银制相框里。纸质相片在这个年代真是稀罕物事,它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满足老人的怪癖。他对母亲说,那帧照片他是用三维相机拍的,如果她想要看,只要有一副增强现实眼镜,能有身临其境的效果。但母亲不要,她就要放在沉重相框里、隔着一层冰冷玻璃的平面影像。此刻他忽然想起来,当年外祖母去世以后,母亲也是这样,打印出她的相片,不时端详一下。那时他年轻,更热衷于推销新技术,母亲同样也拒绝了。母亲一生都实事求是,拒绝欺骗性的安慰。或许,她不想要栩栩如生的幻影,是宁可让凝固的相片提醒自己,失去的就是失去了,怀念就只是怀念。

看到他进来,母亲笑着把相框塞回了枕头下面,按下一个按钮让床头又升起了一些。她看起来很虚弱,但精神还不错。他拉开窗帘,晴朗的蓝天上有丝丝白云,秋日的阳光照在母亲的被单上。

“妈,你今天感觉怎么样?”他拉过椅子,在床边坐下。

“感觉很正常。”母亲微笑着回答,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病痛,也没有抱怨。

他不知该怎样应答,一瞬间又想到了父亲。如果父亲在,一定能想出一句俏皮话逗母亲开心,但他做不到。

“这两天跟知晦联系了吗?她还是不理你?”母亲望着他,脸上带着一种近似幸灾乐祸的好笑表情。

“她开始每天都回邮件了,说明进展顺利,应该很快就能‘醒’过来了。”他笑着摇摇头,“我回来之前,没跟她说太多。过几天跟她说说,她肯定丢三落四地跑回来看你。”

“哎,可不要打扰她写书呀,我还想早点看!”母亲连忙摆手制止。他总是妻子的第一个读者,但她的头号粉丝却是母亲。他甚至觉得,在她们之间有一种可以称之为友情的东西,从第一次见面起,母亲对知晦的“偏袒”,让他都有点嫉妒。事实上,母亲也的确是妻子理想中的那种读者,充满好奇、乐于思考不同的可能、有理解他人的渴望。

“之前她说了,这本书里,会把您和爸爸‘藏’进去,这是给作者家属的特别待遇。”他笑道。

“那可真是太荣幸了。被写进书里,也算是永生了吧!”母亲高兴起来,脸上多了一些血色。“有时候,还真是羡慕你和知晦。我和你爸爸,一辈子只知道治病救人,其他很多事,我们知道很重要,但没有精力去弄懂。但你们懂得多少东西!尤其是知晦……看她写的书,我经常觉得,那些我模模糊糊有过的感觉,她能那么准确地表达出来……她也是一个解剖学家。”

“好啦,今天我就给她打电话,初稿写完,就立刻发过来给你看。我和知晦,还羡慕你和爸爸呢!忙几个小时,救活一条人命,这是多大的成就感。我们的工作,都是不断推倒重来,忙活几个月,还在原点……你是没有看到她发现主要构思行不通之后,急得哭出来的样子……”他继续笑着摇头,“她这工作,真不是人干的,能写得忘记自己叫什么……早知作家过的是这样的日子,当初求婚的时候真应该三思……”

“你这话说得,好像知晦生活不能自理一样……”母亲嗔怪地瞪他一眼,“结果你们两个孩子不都好好长大了?”

“他们小时候,闹过多少笑话呢!”他笑出声来,“谢天谢地,他们觉得妈妈总是心不在焉还是挺好玩的一件事……”

“你小时候,我也经常手忙脚乱的,哦,还会发脾气。”母亲闭了闭眼睛,但脸上仍然带着微笑,“所以,我特别理解知晦……可能,想要事事都做好,的确是不现实的吧……”

“我小时候,你把我丢在姥姥家门口,转身就往医院跑,我也觉得你帅极了。”这是一句谎话,但他还是说了出来。这是他现在的想法,并不是他当年的想法。有一段时间,他拼命调皮捣蛋,看到母亲气急败坏地从医院跑回来,心里就总有一种复仇般的快感。此后很多年,他觉得内疚,又觉得委屈。他为自己的父母骄傲,也知道他们尽了最大努力,给他有质量的陪伴,但他想要更多。这又有什么错呢?

或许正是这种隐秘的委屈,再加上他对自己独立性的珍视,让他一直极端排斥子承父业这个再自然不过的选择。而所谓独立,可能也是害怕依赖无法得到回应。博士第三年的时候,在一次所有人都醉得厉害的朋友聚会上,他第一次说起,那个做了机械辅助器官移植手术的庄教授,就是他的父亲;而且他母亲也是一位外科医生;可能是酒精的作用,他也第一次在朋友们面前说了许多自己在医院里度过的童年。很自然地,有人问他为什么没有学医。他突然开始语无伦次地长篇大论,说医学是器量最狭小的科学,甚至都不能算是科学;说把如此多社会资源投入在延长人的寿命上,是多么可悲的懦弱和自恋;说人类永远也不能战胜死亡,这样无谓的挣扎,真的值得吗?

他越说越激动,其他人都陷入了尴尬的沉默。最后,一个女生走过来,拿走了他手里的酒瓶,盯着他的双眼用中文对他说,你爱你的父母,也怨他们,但你不敢承认。为什么不能承认呢?这一点也不矛盾,也没什么丢人,而且,你的想法会改变,生活中的一个瞬间,不能代表你,也不能代表你的父母。透过醉眼,他看到一双真诚而严肃,闪着沉思光芒的眼睛。他不记得她的名字,只知道她是学社会心理学的。那一瞬间他忽然感到一股强烈的愤怒,摇摇晃晃站起来,大吼一句“你懂什么!”,然后摔门而去。

后来,从其他朋友那里,他得知了那个女生的名字,还有她的身世。她的父母都是从美国海归中国的科学家,她和他一样,在中国度过少年时代,又到美国求学;20岁的时候,她的父母双双死于一场车祸,她从最后一门期末考试的考场出来,接到的却是自己已成孤儿的消息。他很不安,觉得应当道歉,约她出来喝咖啡,结果一口气聊了好几个小时。他说他关于太空探索的设想,她说她在学术兴趣之外,难以平息的写作欲望。许多不起眼的小事,他以为别人无法理解、无法感受,却在她那里得到有会于心的响应。

三年以后,任知晦博士成了他的妻子。不经过碰撞,就难以真正亲近,在这一点上,他觉得自己和父亲还真是相像。知晦当年说的也一点都没有错。他和母亲都不必内疚,生活从来都不是完美的。如今到了分别时刻,他记得的都是母亲的爱,他希望母亲也是一样。

“你给我说说,人类将来会去其他星球,比如火星吗?”母亲用他感兴趣的话题打破了短暂的沉默。

“我觉得会。不然,我这辈子也算是白忙活了。”他笑着应道。

“那如果有机会的话,你自己会去吗?”母亲好像很有兴致地追问。

“当然。”这次他回答得毫不犹豫。

“如果去了,你会留在那里,还是回来?”

他有很久都没有和父母进行这样漫无边际的谈话了,简直像是回到了很小的时候,母亲问他长大了想做什么,他说想要开玩具店,母亲笑得前仰后合。但这一次,他感到母亲近乎天真的目光中有一种看透一切的坦然,好像是到了生命尽头,迫切地想知道一些稀奇古怪的答案。他一瞬间百感交集,觉得和母亲在精神上更加亲近了,随之而来的,则是不舍和悲哀。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“不知道?”

“是啊,不知道。我想,可能取决于那时候,我的生活是什么样吧。”他停顿片刻,垂下目光看着母亲枯瘦的手背上凸起的血管。“还记得小时候你读给我听的那本《霍比特人》吗?那本书的副标题是there and back again, 去而复来。在那个故事里,Bilbo离开了故乡去冒险,然后又回来了。后来长大一点了,我自己读了《魔戒》。好长的三本书,我两天就看完了。在那里面,Bilbo又走了,然后再也没有回来。还有Sam也是,出门历险,回家,然后又永远离开了。那时候我很不理解,为什么会这样?现在我明白了。家还是家的时候,他们走得多远都还会回来;当家已经不再是家,或者哪里都可以是家了之后,他们就又走了,这一次,不用再回来,也回不来了。”他深吸一口气,抬头望着母亲,“我大概也会是这样。如果能出发,我会毫不犹豫地走,会不会回来,大概要看我还用不用回来。”

母亲理解地点点头,笑容里甚至有点释然的意味。她好像忽然想起什么,又在枕头下面一阵摸索,拿出一个精美的小盒子递给他。

他有些困惑地接过来打开,那里面是用红丝线束好的一绺头发,母亲的头发。一瞬间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。在他上衣的胸袋里,有一个精心封好的纸包,里面是父亲的一束头发,抢救结束后,他亲手从父亲的遗体上剪下来的。直到生命的终点,父亲的头发还是那样浓密,是非常耀眼的、纯净的银白色。而母亲的头发则是优雅的灰色。他们两个人身上的一切,总是配合得恰到好处,现在,他就要一齐失去他们了。

“我和你爸爸早就写好遗嘱了,死了之后遗体捐给医学院解剖,但要各留一束头发给你做个纪念。趁我还剩得有头发,现在先给你好了。”母亲大概是看到他表情难过,有些费力地欠身拍了拍他的手。“还记得家里那张世界地图吗?”

他说不出话,只有点点头。小时候父母亲一直都很忙,也没有太多机会带他出门度假,但每次出国开学术会议,就算是再麻烦也会带上他。他们一起到过很多地方,回家之后,就在世界地图上留下一个标记。父母亲一直留着那张地图,即使已经褪色了,也用镜框封好挂在他们的卧室里。

“如果你要去火星,就带上我和你爸爸的头发吧,应该不占什么空间。”母亲笑起来,眼中也闪烁着泪花,“小时候你看着那张地图,问你爸爸地图外面是什么地方,他答不上来。这个世界变化多快……说不定,有一天你可以去地图外面的地方了……不管你回不回来,我们都还可以和你在一起。”

就算拼命调整呼吸,眼泪还是流了下来。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抬手擦了擦眼睛,对母亲哽咽着笑了笑。

“但就像你说的,家还是家的时候,走了还要回去。他们都说你性格像我,但我觉得你还是更像你爸爸。他这个闷葫芦的基因,怎么就这么强大!你也是,难得说心里话的人。但该说的时候,还是要说,明白吗?家就是个能说心里话的地方,不要憋着。不然,知晦也要生气的。我当年,可被你爸爸气的不轻!”

一个月以后,他和赶回来的妻子一起送别了母亲。母亲没能看完知晦新书的书稿,但听知晦讲了她和父亲在故事里的“变装出场”,高兴得哈哈大笑。癌症末期是痛苦的。到最后,一向最有自尊的母亲大小便失禁了,剧烈的疼痛连吗啡也不能压制多久。她神智不清起来,情绪变得暴躁多疑。清醒的时候,她从来不问父亲在哪里,但从用吗啡之后的昏睡中醒来,她却经常声色俱厉地斥责他为什么不让她和父亲见面,然后又转为哀求,求他让父亲来看看她,哪怕几分钟也好。有一次他实在承受不住,对母亲说出父亲已经不在了,但她已经听不懂,也记不得了。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,母亲躺在那里,又恢复了安详的表情。他俯下身去和她告别,像几周之前和父亲告别一样。他们都得享高寿,人生没有遗憾。母亲的离去,更是解脱。但一切还是太快了、太快了。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到了父亲想要给母亲的那种送别。一向相信人死如灯灭的他,此刻也忍不住想,父亲和母亲终于又相聚了,三个月,只是一场短暂的分离。

那天晚上,他躲开所有人,独自上到了仁合的天台。视野非常好,头上是月明星稀,脚下是万家灯火,凉爽的秋风吹动他的衣襟。楼里的装修陈设已经变了很多,但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。他还记得小时候自己偷偷跑上来玩耍,母亲找来,他就躲在配电箱后面,最后被好一顿教训。他靠在栏杆上朝远处看去,公路像是晶莹璀璨的河流,高层住宅楼的每一扇窗户里都透出温暖的灯光。他忍不住想,那些窗户后面的人们,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?那里是他们的家吗?他们是否有朝一日也要离开?

他身在从儿时起就熟悉的地方,心里却一点一点地升起陌生感,好像是一场美梦醒来,一段记忆褪色,一首无比喜爱的乐曲,终于还是要终结。几个小时之前,他还可以把这里称为自己的家,但此刻,仁合医院,嘉林这座城市,甚至中国,都不再是他的家了。他早就离开了这里,他此后的工作和生活,分散在这世界的高山和大洋之间,最后可能还会延伸到这世界之外。眼前的万家灯火,越是亲切,越是温暖,越令他感到失落和悲伤。

他想起刚才赶来帮他料理母亲后事的好帅,这么多年过去,他仍然用这个名字称呼他,他们还可以说许多知心的话,但他们的道路已经分歧,他们已经不是当年那种分享一整个世界的朋友了。人生就是如此,亲人朋友,渐渐就失散了。他不禁想到,如果自己当初选择学医,选择留在这里,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?当然,他大概不会遇见知晦了,他不会经历那许多看着疯狂的梦想一步步成真的美妙时刻,他会错过很多。他大概也不可能做得像顾院长那样好,大概会是母亲不成器的学生,他或许会庸碌无为,为了错过的可能性而抱憾终生。但如果他留在这里,今天之后,许多天之后,这个从小长大的地方,就仍然还是他的家,他可以像《魔戒》里那些怀土安居的霞尔人一样,哪怕外面天翻地覆,也熟视无睹。如果没有离开的冲动,也就不必有归来的承诺。

他没有为自己的人生选择而后悔,世事岂有万全,就好像他不可能由衷地为父母感到骄傲,却又不忍受思念;就好像他不可能分享妻子在精神领域的冒险,却又不分担重负。但在这样的时刻,他忍不住去想象那条他没有走的路,想象那没能成为现实的可能。在那个可能的世界里,他像一颗苹果,从生养他的大树上掉落,却也滚不出多远,就在那枝干的荫蔽下破土发芽。他被牢牢束缚在狭小的空间里,却也安全、笃定、始终有依靠。

他抬起头望向天空。秋天的星空寥落冷清,北落师门低悬在半空,北斗七星隐没在地平线上的楼群之后。在他变动不居,有时又难免孤独的半生中,星空是他寻求安慰的地方。这些星星总是一样。童年时从空荡荡的家中的窗口看到的,父母亲带他在国家公园野营时看到的,沙漠中荒无人烟的试验场里看到的,他带着自己的孩子在后院用天文望远镜看到的,就算有方位和时节的变化,他都了然于胸,知道它们始终如一,未尝改变。暂时看不到的星星就像是暂时无法联系的朋友。他了解它们,知道它们永远不会离他而去。

他当然知道,这只是他自己赋予星空的意义。那些星星其实是面目狰狞、毫无慈悲的巨大火球,它们和他之间,隔着令人恐惧的遥远距离和时间,无边无际的寒冷,无边无际的黑暗。他现在看到的微弱光芒,产生在千百万年之前。这些星星,和脚下万家灯火中他人的生活一样,其实和他没有一点关系。但从不知什么时候起,越令他恐惧的东西,也越令他着迷。而且,奇妙的事不正在于,眼前的一切,这个世界上可能产生的一切,山石、河流、草木,天上的云朵和明月,柔软的皮肤和温热的鲜血,钢铁、火焰,所有屏幕上神奇的光芒,丰富得难以穷尽的事物,超过任何人承受范围的感情和意义,归根结底都来自星星?所有的原子都是星星的残骸,这人间的一切,和天上的一切一样,来自星尘,也将归于星尘。

他仔细地辨认那些从童年起就熟悉的星座。仙后座、仙王座、仙女座、英仙座,古希腊人把一幕家庭剧搬到了秋天的夜空。老天,那是多可怕的一个故事!他有更好的故事可以讲,虽然,可能只属于他自己。他的右手移到胸前,隔着衣料感受着那个盒子坚硬的质感。古人能想象星空里有诸神和英雄,他也能想象,爸爸妈妈也变成了天空中的两颗星。他还没有认出是哪两颗,或许有一天他会突然领悟。如果真是这样,其实他们离他更近了。

手腕上的表盘忽然震动起来,妻子的名字在上面闪烁。他环视四周,好像要把眼前的一切刻入记忆,然后按下通话开关,转身下楼。寂静的楼梯间里,他听到自己的话音和脚步声激起悠长的回响。

-FIN-

我想这可能不是大家期待看到的那个故事,但写它的冲动却又如此强烈。但即使身为作者,我也对这个故事有一点隐隐的害怕,所以不希望自己在《行过无人之地》完结以后再来写它。

庄大夫的愿望并没有实现;陆大夫的最后时刻也不免于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;内心总有挥之不去的寂寞的重徽,要承受一起失去双亲的悲痛。但人生大概如此,正因为注定失去,一切才有意义。

在我的想象中,庄恕和晨曦是坚强的守护者,但重徽,还有他的妻子知晦,却是无畏的探索者。我是故意把重徽和他的父母写成了不一样的人,这一篇里,也就简略穿插了他的前半生。不失其所者久,死而不亡者寿,庄恕和晨曦有所坚守,但重徽和知晦,也是求仁得仁。知晦的名字来自易经“明夷”卦的“用晦而明”。烛照人性的幽微,和探索太空一样,是丰富而危险的事业。

正如文里提到的,作者有特权在自己的作品中“藏”一些东西。重徽在天台上的所思所想,他和陆大夫的一番对话,藏进了不少作者本人的感慨,也算是给自己留个纪念。这一部分可能有些偏离了庄陆的主题,还希望诸位原谅。

最后,私心推荐一下国家地理的科幻/纪录片《火星时代》,特别是前传Before Mars。本文有一些灵感来自那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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