事了

片段两则

如今也只有脑洞偶尔冒泡了…… 这两个片段都与《断章之义》和《思旧》同一时空。

我大概除了对话不会写别的了…… 第一个片段不算旌奚,但因为短小,不想单独发,就当是买一赠一吧。时间与《思旧》接近。

第二个日常甜饼,大约发生在他们四十多岁的时候。老实讲,感觉有些崩坏。但在之前写过的那些沉重时刻之外,大概也还是会有这样轻松的时刻吧。希望并不违和。

以上,废话终于说完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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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蓟州·武泉侯私第】

高车驷马从院中辚辚驶出,拥着猩红旄节的使者站在车上向送行的武泉侯父子躬身施礼,御者扬鞭,骏马奋蹄,转瞬之间,连巷口扬起的黄埃,也渐渐落定下来。

眼看马车去得远了,武泉侯拓跋宇却仍是久久肃立,宛如一尊石像。

“父亲,”世子拓跋旻趋前一步,小声提醒道,“入秋风凉,请回堂上吧。”

拓跋宇望着车马消失的方向,缓缓叹了一口气,还是没有动。拓跋旻恭敬地侍立一旁,不时觑着父亲神色,欲言又止。

“你有什么异议,只管说便是。”又过了许久,拓跋宇没有转头看儿子,却终于是开口说道,“我虽年老昏聩,总还没到听不得规谏的地步。”

“父亲明断,岂敢妄议。不过,儿子确有些疑惑,望父亲能够提点。”

“你说。”拓跋宇终是露出一点笑容,刚毅的面部线条随之柔和下来。

“父亲的身体,明明还硬朗,威王殿下此番遣台使来,也是诚意相招。父亲为何坚辞不就?”青年话音忽然一顿,带上更多犹豫,“况且……”

“况且什么?”

“况且父亲一向与唐伯父亲近,而威王殿下素与伯父有隙。如今伯父遽然弃世,朝政悉决于殿下。殿下既欲委以重任,父亲正可藉此一展抱负,也好教人知道,何谓烈士暮年,壮心不已。”

“什么一展抱负。”拓跋宇哈哈一笑,“我平生抱负,辅佐先帝戡乱时,早就施展得差不多了。现在若召之即去,大概只能算是邀宠自固罢。”

“父亲……是儿子说错了。”拓跋旻闻言,急忙躬身陪罪。

“你从哪里学的这些虚礼,都是你唐伯父教你的不成?”拓跋宇一把扶住儿子,辞色温和,“我知道你有疑问,但为父如此行事,也自有理由。”

“儿子愚钝,的确未能体会父亲的苦心。父亲是英雄豪杰,自当建功立业,留名后世,为何甘心坐失良机?”

“留名后世,也得留的是好话。”拓跋宇望见儿子满面急切,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,却也只得微微苦笑。有些事情,他自己心里明白,却不能对儿子说。而此刻心中忧虑,放眼当世,却也是无人可说了。“威王执意南征,我已上书劝阻过。殿下虽不弃,我若勉强任事却又不能欣然从善,反而是有损殿下容人之量了。”

“父亲每以南征为忧,或许是多虑了。”拓跋旻见父亲没有怒意,踌躇良久,还是忍不住说下去,“那南梁三十年不识兵革,想来人情早已怯懦。我大燕劲旅久经战阵,纵不大胜,也当无败绩之虞。”

“或许是为父年老怯懦了罢。”拓跋宇摇头叹道,“燕梁边境,的确多年未有战事,但他们长林军练兵讲武,却也从来没有松懈过。大梁民风柔和,但也是四战之国,未可轻侮。何况当年东海趁我幽州叛乱,欲约梁夹攻,大梁皇帝严诏拒绝,陈兵东境,与我重申旧好。先帝在时,对此是时常感念的。”

“此一时也,彼一时也。”拓跋旻语气仍是恭敬,却有些不以为然,“昔文公退避三舍,无碍于城濮之胜;秦晋累世婚姻,而往来交攻不止。列国之间,终归是以势力相争,虽一时盟好,何得而永固?”

“你从小爱读书,引经据典,舞文弄墨,早就超过我这个当父亲的了。”拓跋宇仍是苦笑,神色间颇见哀愁,却仍是词气从容,“但为父活到这把年纪,见多了恩怨成败,仍是觉得朋友若不幸做了敌人,比多年仇寇还更难对付。”说着,转头远望南天,不胜怅惘。久之,又喃喃自语道:“那个人还在啊。倘若两国交兵……我不想,也没有颜面和他阵前相见。”

“父亲说的,儿子不懂。”拓跋旻见父亲神色悲恸,心下不安,“儿子无知妄言,还望父亲恕罪。”

“你的确不懂。”拓跋宇笑容凄然,看向儿子的眼神却满是慈爱,“我倒希望这种道理,你永远都不必要懂。”


【戎州·城中客栈】

西南地气温暖,暮春三月的夜晚,已感不到任何凉意。楼外长街上,隐隐传来歌舞谈笑之声,而院中一树木兰盛放,幽香阵阵,闹中取静,颇是一番良辰美景。

萧平旌与林奚在灯下默然对坐,各自奋笔疾书。他们刚从南楚游历归来,准备稍事休息,再转向西行。上一次到这戎州城,还是两人新婚不久,从金陵南下之时。一转眼,已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。他们容颜虽改,眼见城郭如故,自以为壮游豪兴,还是不减当年。

许久,萧平旌搁下笔,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。林奚抬头望了他一眼,仍是低头抄写白天看诊时的手记。萧平旌将自己面前的稿纸理好,见妻子专心致志,一时是没空理他了,便翻开本书看了起来。没几页的功夫,又抬头看看林奚,忍不住说道:“你日间已忙了一天,又抄了大半个晚上,当心伤了眼。不如我来罢?”停了片刻,又笑着补上一句:“我的字比你好,你也是认的。”

林奚连头也没有抬,只是左手做了个“等下再说”的手势。萧平旌乖乖闭了嘴,目光却也再没有落回书上,就在灯下仔细打量起妻子来。只见她挽个最简单的妇人发髻,插一支朴素银簪,眉目温婉,姿态娴雅,因为神情专注,却又带着隐隐的威严。回想初见之时,无论自己是恶语相向还是刻意讨好,她都是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,当时只觉气闷。如今做了二十年夫妻,却是只有看到她这副样子,才觉心安了。

萧平旌想到往事,不觉牵起一个笑容。下一刻却瞥见林奚鬓边有银丝闪亮,烛火照耀下,看得格外分明。他心中一惊,忍不住失声道:“林奚!你有白头发了?”

林奚被他吓一跳,险些把一滴墨汁落在誊清的稿子上,立时皱起眉来,瞪了他一眼。落后见他满面关切,心里又是一软,笑了笑答道:“大概是有了,昨日梳洗时便看见了。”

“你早看见了,为什么不拔了?”萧平旌听了便要站起来,“不如我来?”

“平旌!”林奚有些不悦,话音里带着责备,但说完又有点后悔,温言道:“人谁不老?到头来都是两鬓如霜,便从今日始。顺其自然罢。” 说完,看了看他,又微微笑道:“你胡子都那么长了,还不许我有几茎白发吗?”

萧平旌闻言,扬起双眉,一脸认真地说:“夫人若嫌弃我的胡子,我这就尽数剃去了。”

林奚白他一眼道:“你若想被人当成回乡修祖坟的宫中常侍,就只管剃好了。”

萧平旌听了这话,差点掀翻桌案:“林奚!天底下哪有这样说自己夫君的!”竟是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。

林奚见他这副样子,只觉好笑,却也连忙出言安抚:“是你自己先说的,怎能怪我?我可不觉你的胡子有什么不妥。”停顿片刻,微微收敛了笑容,一半认真地望着他道:“你真这么在意这几根白发?”

萧平旌被她这么一问,不禁微微发愣,片刻之后也摇头笑道:“其实也没什么。”

“被你这么一闹,今天还是收工了罢。”林奚放下笔,将稿子收好。目光落在案头那一札书信上,又有些出神:“不知箴儿近来怎样了?”

“与其担心她,不如担心琅琊山上下的花草。”萧平旌笑道,“她从来只怕你一个,大嫂太宠她,九兄拿她没办法。快一年不见,只怕要翻了天去。”

“亏得她从小跟你那么亲,这时却在背后说坏话了。”她也笑着嗔道,“立规矩的时候,还总把我推到前面。”

“我这一手,可是大哥的独门秘技。”他向她挤了挤眼睛,“对付箴儿这样上房揭瓦的家伙,最是有效。”

“等到她学艺有成,大概也是要闯荡江湖的了。”林奚见萧平旌一瞬间好像还是少年时神采飞扬的模样,心中不禁感慨,“生女肖父,果不其然。”

“只怕是青出于蓝。箴儿比我年轻时,还要没耐性。”萧平旌捋须微笑道,“到时不知会怎样撒野。”

“她愿意随我们游历,也未可知呢。”

“那小祖宗,喜欢新奇玩意,结交三教九流,哪里肯在荒郊野岭,一住就是几个月?”萧平旌大笑道,“愿意舍命陪君子的,恐怕唯我一人!”笑过之后,觑着妻子神色,又道,“怎么,想箴儿了?不如回琅琊山一趟,再往西北去。从这里顺流东下,能省不少功夫,我们也还没走过这水路。沿途山川,实是令人向往。”

“一切全凭夫君做主。”林奚笑着向他行了一礼。

“夫人这是垂拱而治,我则是甘效犬马。”萧平旌熟视妻子,见她鬓边白发,眼角皱纹,心里终究还是有些异样,“这些年,实在辛苦你了。有时想想,若一直便只是你我二人相伴,也委实不坏。”

“箴儿知道你这样讲,会伤心的。”

“能有箴儿,不知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。”萧平旌闭目摆了摆手,“我只是觉得……你济世救人,远胜须眉,但为了箴儿,还要额外受怀胎哺育的辛劳。这些事,我帮不上忙,不劳而获,心下有愧罢了。”

林奚生产时,胎位不正,很是吃过一番苦头。此后数月,大约因为气血亏空,又神思郁结,性情大变。她素来清冷自持,那时却喜怒无常,时时哀戚不能自已。萧平旌为了哄她开心,想尽了办法,后来也曾对她戏言,自己有点理解所谓“千金买笑”,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了。

林奚见他说得郑重,笑着摇头,神色却是异常柔和。“就像你说的,能有箴儿,不知是何等的福气,那些辛苦,实在不值一提。更何况自古女科之学,精研者少,我既是医家,又身为女子,亲身晓得其中曲折,也是医道之助。”顿了一顿,又缓缓开口道,“女子怀胎生养,时有累及性命者,世人习以为常;我甘心为之,你在旁照料,实已周全无以复加,还因而生愧。说起来,能有你,也不知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了。”说到最后,因为词意直白,竟是微有羞赧之色。

萧平旌见她这般情态,喜不自胜,凑到她面前笑问道:“夫人,你这是在夸奖我吗?”

林奚见他一副不肯放过自己的样子,感到脸颊热气上涌。自己也不禁暗笑,年轻时说不出这种话,如今一把年纪,反倒肉麻起来。自嘲过后,竟又有些坦然,想起他种种好处,胸中泛起暖意。乃凝视萧平旌双眼,微笑应道:“是的,正是在夸你。因为你,的确是很好的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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