事了

谋国(二)

前情在此:


萧平旌没有想到自己还会回到这长林王府,然而此时此刻,他毕竟又在广泽轩中,望着明月照亮庭院,听着柝声由近而远,闻着温暖空气中似有若无的花香了。除了前院几个临时仆佣的住处,偌大一座府邸,只有这个院子里亮着灯光。周遭的一切,既熟悉又陌生,令他感到一种无法言说,也无法纾解的伤感。某一瞬间他几乎有种错觉,此刻要是走出那个月门,沿着回廊,去到正厅,还能见到父王在操劳军务;再向前走,再穿过几进院落,便能见到大哥在廊下袖手而立。他只是在灯下独坐,一动未动,但在想象中,却真的忍不住走了这一趟。那些人还在时,这座府邸是他的家,现在,这里更像是一座坟墓。然而,像那些神怪故事里一样,松柏孤坟,也能幻化出华屋广厦。他的记忆,本来就比这座建筑要坚固得多,在这似曾相识的所在,鲜明得几乎要闯进现实,他的理智,竟被逼得节节后退。

他摇了摇头,强迫自己把精力集中到眼下的麻烦上来。回到金陵的第二天,他就进宫拜见了陛下。真州之战后六年未见,他们兄弟二人都有不少改变。他已为人父,蓄起了胡须,可能比上次相见时,还要更像个落拓不羁的江湖侠客;元时则举止更见沉稳,有了令人难以逼视的天家威严。见到他,元时似乎没有上次相见时那样兴奋,但看得出来还是高兴的,待他以家人之礼。问起他的近况,听他讲真州之战后夫人怒而离去的故事,哈哈大笑;听说他的女儿已经六岁,也便说起何皇后下个月就将诞下皇嗣,神情也是轻松欣喜。

但即使在话题尚未转移到东海盟约上时,他也能感觉到元时的态度里有一点戒备和紧张。他面前的人,登极已十五年,经历过两次边境大战和一场差点成功的谋逆,早就不是当年和他玩耍的稚子。作为大梁天子,元时知道他偏偏在这个时候重回金陵,绝不是巧合。他说起自己想回长林王府暂住,元时愣了一下,但立刻吩咐替他安排,并且告诉他王府虽无人居住,但一直由内廷司洒扫修葺,应当还是原样。他顿首拜谢,天子只淡淡说了一句“这是应该的”。最后,话题终于还是落到了东海请盟的事情上来。陛下再三询问他的意见,他只说廷议在即,他既在京中,便会参与,到时自当面奏。元时表情有些不善,但却也没有强行追问。两人谈了半个时辰,他拜谢退出。一两日的功夫,内廷司果然按他的想法,重开了长林府大门,收拾出广泽轩给他居住,布置正厅供待客之用。长林王回京的消息,也立刻就在金陵城中传开了。

此后的十来天,他除了去拜望不久前卸下禁军统领之职的新安侯荀飞盏,便只在府中安坐不动。旧日僚属,新进朝臣,纷纷登门,萧索多年的长林府,忽然又热闹起来。他每日交接宾客,遍阅文牍,对于朝中形势,已颇为了然。不仅北境军诸将争上北伐之策,主战文臣如兵部尚书陆松,也是策论连篇。元时经过那场叛乱之后,似乎有意表现得杀伐决断,示人以重威。当初说服他赦免真州降卒,就已是花了一番力气,一别数年,天子为人,比之当年,似乎还更加峻刻。大梁立国百余年,未曾开拓寸土,做到连武靖帝也未曾做到的事,这个诱惑,的确不小。而三州大捷之后,朝野上下也都觉得,大梁兵强马壮,颇可一战。

正如他对岳银川说的,他如今,也只有唯一的办法。但这个办法对他而言,无异于引火烧身,更有甚者,可能会累及父兄的令名。说到底,倘若大梁真的决意北伐,倒也不是全无胜机。他究竟是否有权力但凭己意,以长林之名为赌注,力阻此役?这些天来,他日夜苦思,不能决断,而廷议将至,可供他犹豫的时间,已经不多了。

他在灯下翻开那些策论,颇感烦闷。又是一阵夜风轻拂,他斜靠在凭几上,神思忽然有些恍惚,脱口道:“林奚,你说……”

说完他便愣住了,不觉苦笑起来,心中涌起一阵深切的孤独。这么多年了,他早已习惯了深夜孤灯下,自己并非独自一人。烦闷的时候,无论他想说什么,都会有个人听。有时只言片语,便足解意开怀,但其实他也并不需要她的回应,只要她听着,也就够了。之前旅途奔波,到京后诸事烦剧,尚还不甚在意,如今深夜苦思,往事萦心,他才恍然想到,自己和妻子,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分离了。

他叹了口气,转而望向明月如钩。想那日他和妻女在廊州城外官道上分别,她们北上琅琊,他则南下进京。他没有说几时回来,幼女不解离别,大概只当他如往常进城一样,去去便回;林奚眼中颇有忧色,却是什么都没有问。如今这许多天过去了,他甚至都没能得闲捎信回去,如果女儿问起,她怎么回答?他竟是,又把难题留给了她。

他忽然想起什么,在怀里摸索一阵,找出一个锦囊来。那是分别之时,林奚给他的。当时他还强作欢颜道,这次没有琅琊阁的锦囊了,好在还有夫人的。她只是笑笑,也没说要他什么时候打开。这几日他的心思全在国事上,竟然把它忘了。此刻急忙在灯下解开绳结,手指都微微颤抖。那锦囊里只有一页折好的麻纸,展开看时,是一副安神清火的药方,因为他曾冒雨赶路的缘故,字迹都有些模糊了。

他轻轻抚平那张纸,胸中柔情如涟漪泛开。又见到妻子熟悉的笔迹,令他油然而生一股安定之感。他又从头看那药方,一笔一划,都仔细端详。他对自己的书法,一向颇为自负,于是也常在林奚面前炫耀,她倒也从来不恼。其实,她的字端正挺秀,劲力内藏,也颇有一番神韵。他的确需要安神,但药就不必吃了,这药方,看看就好。

他不禁磨墨铺纸,给她写起信来。一旦下笔,竟是不能自休,等回过神时,已写满了数页。自己一读,琐碎不文,颇为可笑,琅琊阁的鸽子,怕也是带不动这许多信笺的。纸短而情长,他想说的话,笔墨岂能备载?但瞻睹手迹,他却能想象她此刻就在眼前。他所犹豫不能决的事,她会怎么说?他觉得自己知道她的回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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奚EO还是没有出场,但倍感凄凉的二公子很想念他最珍惜的朋友了,2333

警告!下一更会完全没有奚EO出场,而且……会有点像篇课文。但是……我还是坚持这是篇旌奚文,而且是甜的!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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