事了

谋国(五)

前情:

(一)(二) (三)(四)


警告!本章不但连奚EO都没提到,皮筋本人都根本没出场!

仍然是文言文阅读,这次抄了大量的《左传》和《战国策》……



长林王拜阙辞京后,论之者仍是络绎不绝。对于种种治长林王“不逊”之罪的请求,皇帝既不赞同,也不驳回,朝臣时有面请,也都不动声色,不置可否。如此一拖就是两旬,内宫人尽皆知,此事迟迟未能决,天子其实颇为烦闷,但也无人敢进言劝解。

天子在东宫时便爱好文学经术,登极以后每逢暇日,也常召学问之臣进宫,切磋经义,商榷古今。六月二日,礼部尚书、中书令徐劭入侍,进讲《春秋左传·庄公十九年》。这段经文记载楚文王与楚臣鬻拳事迹,其文曰:“初,鬻拳强谏楚子,楚子弗从,临之以兵,惧而从之。鬻拳曰:‘吾惧君以兵,罪莫大焉。’遂自刖也。楚人以为大阍,谓之大伯,使其后掌之。君子曰:‘鬻拳可谓爱君矣,谏以自纳于刑,刑犹不忘纳君于善。’ ” 徐劭于席间展卷,朗声诵读一过,天子默然不应,久之,问道:“惧君以兵,自纳于刑,可得谓之良臣乎?”

徐劭微笑答道:“陛下所问,臣亦犹豫不能决。古人所谓良臣者,道君以文,行君以顺,勤君以力,致君以死,听则进,否则退,用之则行,舍之则藏。崔杼弑齐庄公,晏子哭之,而不与其君俱死。其言曰:‘君民者,岂以陵民,社稷是主;臣君者,岂为其口实,社稷是养。故君為社稷死,则死之,为社稷亡,则亡之。若为己死而己亡,非其私暱.谁敢任之。’故良臣不必爱其君,唯社稷是保,不听则退,不以君故危其身。鬻拳纳君于善,无愧良臣,而自纳于刑,不能自全,则臣愚钝,竟不知可否谓之‘良臣’了。”

天子闻言踌躇良久,应道:“朕以为鬻拳可谓忠臣,而非良臣。良臣必能从容谏君,令君欣然纳其言。以兵惧之,以言讪之,伤君之明,自危其身,非良臣之道。”

徐劭微微颔首,却没有出言附和。

天子又沉吟片刻,忽然感叹道:“为君不易,良臣难得!”

徐劭敛容正色,缓缓开口:“陛下所言极是,良臣确是难得。宋平公夺民时以为台,而民非之,子罕释相而为司空,民非子罕而善其君。齐桓公宫中七市,女闾七百,国人非之,管仲故为三归之家,以掩桓公。子罕、管仲,亦可谓爱君者矣,自伤于民而归善于上。虽然,不能谏君之过,唯务分君之谤,比之鬻拳,恐犹不如,盖非良臣。故孔子许管仲为仁人,而讥其器小。良臣之爱君者,其能两全者乎?面折廷争,则纳君于善;自陷于刑,则当民之诽。斯亦难矣!陈思王有诗曰,为君既不易,为臣良独难,此之谓乎!”【1】

听得这一番议论,天子大惊,色变神摇。良久,向徐劭长跪而揖:“先生一语点醒梦中人,朕知道该怎么做了。”命左右厚赐,亲自起身送到阶下,握手致谢者再三。望着徐尚书走远后,天子急忙返回殿上,就案命笔,写了半个多时辰才停住。

元时望着墨迹未干的两道亲笔诏书,不禁感慨苦笑。那日大殿上平旌出言不逊,他的确是气愤不已。不为别的,之前私下觐见时,他就问过兄长的意见,他却不肯说;非要等到满朝文武齐聚,当众给他难堪。且不说他们兄弟自小亲厚,就算他萧平旌是一介草民,他萧元时自忖也非固执拒谏之君,辞色柔和一些,他难道就一定不会听?所以朝野上下争相弹劾的时候,他顾念旧情,不忍处罚,却也并不想太多维护他。说到底,他不明白兄长的想法。事后平旌多次上书请罪,却只是干巴巴的请罪而已,无一词自辩,也不是他所期待的“道歉”。他固然气恨到了都不想再见兄长一面的程度,暗地里却也是盼着他解释些什么的,不是作为君臣,而是作为家人。他始终没有等到他想要的答案。

直到今日徐劭讽谏,他才忽然明白了兄长的深意。东海之约,赞同的人群情激奋,反对的人却小心翼翼,他自己一方面跃跃欲试,一方面也是不想伤了北境军的士气。举国上下,竟没有一个德高望重的人,敢明言强争。兄长想必从一开始就明白了其中的微妙,于是以昔日北境常胜统帅的身份,力寝其事。北境军诸将就算心中不服,也无话可说,他们心中怨望,自然也不会落到支持他们的皇帝身上,而只会埋怨长林王独占不世之功,塞绝后来人仕进之路。所谓出言不逊,恐怕也是他故意为之,让众人有个发泄愤怒的出口。之前岳银川再三委婉劝诫,无一语及北境,只说东海不可不防,他每次听了,其实也有些不安,但总想着侥幸一搏,拖得久了,便没有台阶可下。方此之时,兄长飞驰入京,不仅晓以大义,更用自己一世英名为代价,给了他铺下了台阶。而如果他的决定最终不能得到认可,时论与青史中,兄长也会是替他受过的人。这番苦心,却是不能当面说破。做到这个地步,无怨无悔,不仅长林王是国之良臣,平旌哥哥,也始终是爱护他的亲人。

念及此,他再次濡墨提笔。锋毫悬于纸上,微微颤抖,万语千言,竟是难以为继。他的安排,兄长一定明白,大概也能会心一笑。然而君臣有分,他的心情,到底是不能随意倾吐。当初的手足情深,嬉笑无间,想来恍如幻梦。时过境迁,那些岁月,毕竟是一去不还了。

最后三易其稿,写出寥寥数语,比那两道诏书花的时间还长些。他唤人近前,嘱咐一番,忽然觉得身心疲惫,于是隐几而坐,极目远眺。华林园中杨柳依依,终是难留故人。若天意垂怜,他和兄长,还会有相见之日的吧?

《梁史·徐劭传》:
初,帝欲与东海约伐北燕,长林王力争之,语颇不逊,帝怒甚。劭乘间从容讽谏,帝始悟,意乃解。其周旋调护,率皆类此,而事在禁中,人莫知也。永宁中,劭居元辅,其子敬守青州,燕师重围之,求救甚急。时长林王军济上,月余不进。或劝劭趣王救青州,劭不应,第曰,兵事非我所知也。王卒大破敌,解围,而敬已殁于城矣。王亲殓其尸而归葬之,素服诣劭门请罪。劭抚棺痛哭,执王手而劳之,终无一语及前事。


【1】这一段抄撮了苏东坡的短文《管仲分君谤》,加上我自己的意思。“陈思王”就是曹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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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以,其实最值得同情的是元时啊~

徐劭,就是我之前说过的那位与萧平旌未交一语,而堪称知己的人物。按照最后那段假史书,平旌重领北境军时,他是首辅。大梁为什么没有亡,我觉得我已经写得很清楚了,哈哈~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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